第二十八章
◎打铁花◎
孟瑾单方面拒绝了宋岸的跟寻, 然而根本没用。
落鱼门后续的事周双没有再参与，宋岸也没有提及周双讲的故事，有专门的宋家人还在追查落鱼门情况, 孟瑾隔三差五就要去问问是否有线索。
周双开始在茶楼听书，通常叫上一壶茶，也不喝，就坐在角落听着说书先生一场又一场地讲, 有时孟瑾得了空上茶楼往角落里一瞅就能找到, 然后陪着她听两场。
这天听完茶楼最后一场故事, 周双遥遥望了一圈，每个起身往外走的人意犹未尽地离开, 和同伴说着令人酣畅淋漓的故事。
师姐还没有来找她。
周双最后一个走出茶楼，刚出来就见孟瑾站在不远处的树下, 他今日穿了件雅青色宝相纹锦袍, 衣袖和领口有暗银色团花纹, 天边微沉的昏黄给他晕上一层光，整个人温朗明润又矜雅贵气。
他抱臂倚着树低头沉思，察觉到周双的目光望来，沉敛褪去, 露出明朗潇洒的笑, 有种说不出的熠亮感。
周双看到来往路过的女子看他，纷纷移不开目光, 这才对他的世家公子身份有了些清晰认知。
得到想要答案的周双眉眼弯弯，连嘴角的小梨涡也出来了，她立即买了包，示意孟瑾伸手，往他手心倒了一半。
孟瑾说：“抱香姑娘同十八男子的故事受众人喜欢，是因为她的言行打破常规，突破了束缚在女子身上的无形桎梏，也同时兼具了男女的风流趣事。”
仿佛夏日林间的清澈小溪，溪水叮咚作响，沁人心脾，叫人什么火气都没了。
却对上一双明亮漆黑的眸子，清凌凌的。
几个小孩在下面跑来跑去，还有胆子大的爬上花棚，然后被小孩爹骂骂咧咧拎着耳朵扯下来，惹得一旁的人捧腹大笑。
孟瑾站在最外围，见到这幕露出了笑，记起他追着经纶堂线索去崇旌的边境小镇时看喷火杂技的场景，回头要同周双分享，结果哪里有人！
他朝人群环视一圈，又快步往回走，一面在来往人群寻人，一面担心她是不是遇到危险，会不会是黑衣人，又想可能是方景生狗急跳墙出手，或者落鱼门的余党找来将她带走。
脑海里什么可能都过了个遍，却在看到她完好无损站在食摊前时烟消云散，心头莫名生出怒意。
周双皱眉：“怎么会是薄情？”
那时周双觉得师姐是个怪人，后来相处发现她内心柔软细腻，便坦然接受她的这个小癖好。
孟瑾有些纳闷：“你怎的这么喜欢听抱香姑娘的事。”
还有她经常在耳边说的经历，时常遇到修行的女子被男修士欺负，她二话不说就上前将修士打趴，然后教育他们，都是修士，凭什么女子修行就要矮人一等。
陈员外一早就让人清理大片草，又砍了好几棵柳树搭建了两层高的花棚，天边云霞热烈似火，大棚上的柳枝随风摇动。
孟瑾却以为她听进他的话不打算学抱香姑娘了，绷着的心放松下来，随后又不禁为自己的紧张摇头低笑。
周双看着他几欲扭曲的表情抿唇笑，又扭开头憋住。
周双问：“你觉得她这样不好？”
“倒也不是，”孟瑾陪着她听过几出，同她分析，“茶客只听了抱香姑娘和男子之间的风流韵事，却不知抱香姑娘实则薄情得很。”
周双：“去。”
说着他侧目望向周双：“但你不行，你不够薄情。”
孟瑾大步朝她走来，他身后是被夕阳晕出的瑰丽云霞, 连带着他的笑也带着瑰丽：“你不是要去看火树银花？我听说城北的陈员外新开了个染布坊, 今日请铁匠在北道场举行打铁花保生意兴隆, 要不要去？”
这也是一处战后遗迹，隆起的小山丘曾经也是奢华的亭台楼阁，附近的小孩常在这里玩耍，偶尔踩中半掩在草丛里的绿色琉璃瓦，或被烧成黑炭的房梁绊倒。
女子以看小黄书为喜好会被人当做另类。
孟瑾定定看她两秒，无奈道：“吃。”
“若她是个普通女子，见到十八种类型的优秀男子很难不心动，但她很聪明，拒绝所有男子还能与其保持友谊，就是因为薄情，她这行为反倒像是一种反抗，向世人证明女子也能风流，也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留身，倒是个奇女子。”
顿了下，迟疑问：“你莫不是想学她那样，想和多个男子纠葛不断？”
有小师兄种花树的例子在，师姐有样学样，周双惹她生气就送小黄书，周双倒不觉得看小黄书有什么，但在这个世界，男尊女卑虽不像古代那么严重，却也是根深蒂固的。
为什么要和他走散？想要为什么不跟他说？他担心得心都要跳出来了，差点提剑就去找方景生算账……
周双有些惊奇朝他眨眼，师姐似乎就是这样。
于是她重重点头：“你说得对！”
北道场是城北商区和居民住处中间的一大片空地，长满了刚刚没过脚踝的草地，中间被行人走出一条小路。
糖砂呈浅绿色颗粒状，有些透明。
孟瑾快步走到她身边，怒声正要问：“你……”
他们朝着城北走去，听到消息前来凑热闹的不仅他们，还有许多普通百姓，就连其他地方的小贩也提前得到消息，早早占好位子摆摊。
孟瑾没看出有什么特别，往嘴里倒了后点头：“甜的，还行。”
倒是师兄发现师姐送她小黄书罚抄了戒律，可她照送不误，后来抄戒律成了她每次回望青山的日常，周双看不过去才帮她藏小黄书。
他们走到北道场时暮色已至，小贩在草地走道两侧叫卖，远处的陈员外叫人将花棚附近的小孩大人赶去安全区，他身后的铁匠们纷纷赤着上身，开始烧铁水，做盛铁水的花棒。
陈员外是个大着肚子的中年男人，他摸着下巴胡须扬声介绍自己新开的染布坊，大家也配合着听几句，人群里偶尔有小孩兴奋或搞怪的尖叫。
孟瑾和她并肩而行, 笑着问：“又是听抱香姑娘的故事？”
周双只道师姐侠义心肠，今日孟瑾一提，方知她思想竟是这样超前，但一想到这样的人是师姐，又理所当然觉得，嗯，就是这样，就该是这样。
周双“嗯”了声：“今日讲的是书生，他一直视抱香姑娘为知己，察觉自己心意后表白被拒，终于心死回家成婚。”
周双眨了眨眼，指着身前食摊上的小包糖砂说：“想不想吃，我请你。”
然而他刚说完，那些糖砂就在他舌尖上炸开，仿佛变成数百只青蛙想要冲破唇齿，整个世界都在蹦蹦跳跳，差点叫他吐出来，奈何身后还有几个小孩分食一包，正在吱哇乱叫，他硬是为了形象咽了下去。
孟瑾满脸狐疑看她：“你在捉弄我？”
周双睁着无辜的眸子摇头：“我没有。”
孟瑾示意她手里的糖包：“那你也吃，都吃掉。”
周双后退一步，立即指旁边的食摊：“我请你吃那个。”
孟瑾露出灿烂的笑：“不行，你必须吃，不然今天晚上我什么都不吃，你选择。”
周双只好把剩下的糖砂全倒进嘴里，片刻后所有的糖砂仿佛炸开，她能听见耳旁霹雳吧啦的声响，有种不是自己嘴的错觉。
孟瑾看她眨眨眼，缓缓伸出手捂着嘴，朝他看来的眼睛睁得大大的，里面泛着激出的水光，呆萌又可爱，还惹人心怜。
啊啊啊！要哭了！！
他立马手忙脚乱起来：“吐出来吐出来！”
伸着手想要让她吐上面，可有些不太雅，又想从路人那里买来丝帕，被周双拉着摇头，只能紧张地看她咽了下去。
孟瑾问：“感觉怎样？”
周双弯着眉：“嗯！好刺激！”
孟瑾一怔，无奈叹了声，抬手敲她脑袋：“我今天真的要被你气死。”
周双指着隔壁食摊：“我请你吃。”
这倒是同孟瑾最初的脑回路接上了——
请人吃东西=道歉
但他已经不是最初的孟瑾了，他就是一个试吃员。
周双走到旁边食摊前，低眉认真看摊主做糯米团，孟瑾站在她身后，不远处忽然传来熟悉的小孩声——
“哥哥，是孟二公子，你不是找他有事吗，我们快过去！”
孟瑾回头就瞧见肖润牵着肖安走来，他朝小孩笑问：“身体有没有不舒服？”
肖安挺着胸脯道：“没有！我现在可厉害了！”
肖润拍了下他的头，小孩将挺起的胸脯收了回去，低头老实吃糖，肖润犹豫了下，还是道：“孟二公子，我有事要告知。”
孟瑾点头：“你说。”
肖润咽了下口水，话还没说出口就见一个糯米团子出现，孟瑾自然接过吃了口，朝一旁的黑衣姑娘道：“还不错。”
周双得到孟瑾评价后低眉认真吃起来，小孩见到她故意往前两步到她跟前，将嘴里的糖画拿出来晃了晃，但周双没理他，肖安哼哼两声，说：“我有糖画，两条龙的！”
周双“哦”了声继续吃。
她不记得两条龙了！她怎么能不记得？！
小孩气得不行，上前要让她看清楚，肖润一把将小孩拉了回去，他目光在周双的黑色玉珠项链上停留一瞬，低声跟小孩说：“这两位都是你的救命恩人，你要感谢他们。”
肖安瘪瘪嘴，又被拍了下头才朝周双道：“谢……谢谢你。”
周双“嗯”了声，他又转向孟瑾道谢。
孟瑾半蹲下来同他道：“你配合画师将抓你的人画出来，就已经是在帮我了，应该是我谢你。”
然后问肖润：“你刚才要说什么？”
肖润不自觉看了眼周双，拉着小孩退后一步道：“孟二公子和朋友游玩，是我们扰了两位兴致，明日我再寻公子好好道谢一番。”
孟瑾心中诧异，他刚才还要说什么的样子，现在立马改成感谢，像是不想让旁人知道，疑惑归疑惑，他还是点头应了。
看一大一小牵着走远，孟瑾回忆肖润寻找肖安的过程。
肖润应当不是普通修士，他是有孟氏跟踪术才寻到肖安在雁城，但肖润是怎么找到的？还直接找到落鱼门，打开了神殿隐藏的门。
周双吃完糯米团子抬头，见他若有所思便道：“肖润应当不会有什么坏心思。”
孟瑾疑惑：“为何？”
周双说：“他手上的骨鞭只能为心思纯粹之人使用。”
提到这，孟瑾道：“肖润觉醒了‘技’，具体是什么还在探索。”
周双一顿：“那他还是会落入方家？”
“肖润看上去更钟意宋家，如果他们要留在这里，宋家应当会帮忙。”孟瑾又说：“落鱼门的事情还没完结，肖安连同几个孩子醒后配合画出了拐人修士的画像，有人说见过这人，我要去看看。”
周双点头，没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。
就见孟瑾有些歉意道：“明日不能送你回望青山。”
周双莫名：“为何要你送？”
这问题将孟瑾问得心头一哽。
他还是取出孟家传讯符递过去，在她掌心画出激活的符纹，为了让她看清楚，他速度慢了许多，也就更能感知指尖的柔软。
这让他想起握住她手的时候。
那时候她触感消失情况紧急，孟瑾没多想，可这瞬间的触感引动了所有相关感知——手指纤长，温软如玉，因为紧张相扣的十指用力，密不可分。
符纹还没画完，他突然触电般抽回手。
周双抬首奇怪看他：“剩下的呢？”
孟瑾暗暗吸口气，按捺住越来越快的心跳，扯出自己宽大的衣袖，示意她捏着一角，直接在雅青布料上画起来。
完毕后他抽回袖子：“看清了吗？”
周双点头：“但是你耳朵……”
“哇！好漂亮！”
“来了来了，跑快点！”
“希望财神爷今年保我生意兴隆发大财！谢谢谢谢！”
远处人群忽然爆发出惊呼，孟瑾躲过一劫，立即指向花棚让她看：“打铁花开始了！”
就见烧得通红的铁花在空中飞溅，细细密密如同散落的星火。一棒铁花落尽，立即有另一赤膊汉子接上。他拿着木棒盛红色铁水，跑到花棚下用力敲击，铁花冲向花棚，遇到棚顶的柳枝又散开，在黑暗里如烟火般闪烁夺目。
铁花一棒落又一棒起，络绎不绝。
在阵阵欢呼声中，周双漆黑的眼睛里满是璀璨火光，耳边再一次响起师姐赞叹不已的话——
那是一场浪漫到极致的视觉盛宴。
听过这话的还有另一人。
宋岸站在人群最外围，看着铁花星火不断，想起她也对他说过：“以后我看的每一场打铁花，你都得在。”